《伊尼舍林的报丧女妖》(TheBansheesofInisherin)是年最容易被人错过的年度佳作。
马丁·麦克唐纳擅长处理人物微妙的人物关系,表现人性最隐匿的一面。
《三块广告牌》中,他把那些看起来已完全被用滥的通俗形式重新注入活力,蓄意戏谑地把陈词滥调和其他过分熟悉的母题搭配使用,并创造出新奇的组合。
他作品中的刻板印象是符号化的、可辨识的,如果把他看成一个拼贴高手,那可能会忽略了他讲故事的高超本领,他更多地表达了后现代解构宏大叙事的精神。
这次的《伊尼舍林的报丧女妖》,早在威尼斯电影节上就大放异彩,拿下最佳男主角、最佳编剧两项大奖。金球奖上更是罕见获得多项提名,成为奥斯卡最有力的竞争者之一。
《伊尼舍林的报丧女妖》非常特别,这种电影一年没两部。
麦克唐纳的剧本,经常呈现一个荒凉世界中一些孤独、疯狂的个体互相依存、互相伤害,伴随着血腥、赤裸裸的暴力和凶杀,黑色喜剧风格与宿命般的悲剧故事诡异地杂糅在一起。
故事发生在伊尼舍林岛,一座被大海包围,远离大陆的小岛上。
这里的人生活规律乏味,单调纯粹。劳作一上午,下午两点便到酒吧聊天度日。
农夫帕德里克(科林·法瑞尔饰)和往常一样,准时来到酒吧,希望和老友、音乐家科尔姆(布莱丹·格里森饰)照旧侃大山。
几十年如一日,偏偏在这一天,科尔姆故意避开帕德里克,拒绝与他交流沟通,且显得异常决绝。
帕德里克和其他人都觉得是他们发生了矛盾,不过闹闹别扭。但事情的发展远超众人的想象。
为了断绝关系,科尔姆一次次切断手指,威胁帕德里克,希望留他一人,不要再来打扰。
科尔姆谈及原因:我只是觉得跟你一起聊天,是浪费我的生命。我再也不想,听你讲两个小时驴粪了。我有种时间在我身上溜走的强烈感觉。我希望能有传世作品留于人间,死后被人铭记。
对于老好人农夫帕德里克来说,这是无法理解的。他第一反应是:“你要死了吗”“我们每天不都是这样度过的吗”?
帕德里克难以理解科尔姆的存在主义焦虑。“我为什么活着”,“我死后如何不被遗忘”,“通过什么来证明我是谁”。
作为音乐家,小提琴手,科尔姆自然希望自己能够用音乐延续自我的存在价值。而如何自己还和曾经一样,同帕德里克整日喝酒聊驴粪,他很难静下来创作,这对于他来说,无异浪费生命。
帕德里克难以理解存在主义焦虑,但面对突然袭来的孤独,他却惊慌失措。
对帕德里克来说,好友的抛弃,妹妹的离开,宠物的死亡,带来一种世界性的终结,他所依赖的人际关系破碎了,他所寄居的那个小小的精神世界坍塌了。
故事越往后发展,我们便不得不开始思考,科尔姆“分手的决心”是否有些过度,帕德里克面对孤独的应对方式是否又太偏执。
科尔姆对帕德里克的突然厌烦,似乎与叔本华所说的不谋而合:一个人对与人交往的爱好程度,跟他的智力的平庸及思想的贫乏成正比。人们在这个世界上要么选择独处,要么选择庸俗,除此以外再没有更多别的选择了。
科尔姆为了追求艺术、追求一种心灵的无障碍与自由,选择了以自己的肉体作为代价。这是一种典型的存在主义的自由选择——承担了自己选择的全部责任。
帕德里克死死抓住朋友之间的关系不愿放手,是因为害怕孤独、害怕虚无。
科尔姆则是主动追求孤独,摒弃社会生活的种种规范,不仅在人际交往上任意为之,对自己的身体的支配也超出了宗教规范。
个体的改变,导致人际关系的畸变。
故事由此,从个人的存在主义焦虑,走到了他人即地狱的悲剧陷阱中。
善良,开始面目全非,变得模棱两可起来。
帕德里克原本是一个无聊、枯燥无味的人,在愤怒中,无聊扭曲变成了空虚、愚蠢、无知。
他的善良也逐渐变得空洞、不堪一击。他为了解决自己的孤独后遗症,不断打扰科尔姆。从愚蠢变得自私、邪恶。而他在发现驴死去后,则变成一个毫无理智的复仇者,彻底沦为恶人。
反倒是,一开始让人觉得有点偏执的科尔姆变得通人情起来,面对警察、神父,甚至是烧了他房子的帕德里克,他都显得更加公正、善良、细腻。
萨特的存在主义戏剧《禁闭》中,有一句惊世骇俗的名言:他人即地狱。在伊尼舍林这个宁静的小岛上,每一个人,都身处一种由他人形成的地狱中,无一例外。每一个人,也都成了他人的地狱,无一幸免。
帕德里克的妹妹西沃恩嗜书如命,在孤岛上,只有读书能够为她打开一扇窗。
对她来说,岛民是地狱。
这些人庸俗、守旧、用异样眼光对她指指点点,只因为她喜欢看书思考、没有嫁人。为了逃离,她最终不得不伤害爱她的人,成为别人的地狱,离开孤独的哥哥、拒绝单纯的多米尼克,导致他失落自杀。
西沃恩和多米尼克虽为二级人物,但其实更像我们普通大众,隐喻了大部分人的生存状态。
帕德里克、科尔姆、西沃恩、多米尼克,这四个人物,形成了一组奇异的对照关系。是全片套层关系的核心,充分显示了他人即地狱的根源。
在这个荒凉无望的小岛上,在这个「他人即地狱」的荒诞世界中,每个人都孤独绝望的要死,唯有逃离。
麦克唐纳用一种高度抽象化的手法,建构了一个充满贪婪、怨恨、自我欺骗的人类世界的缩影。
报丧女妖,爱尔兰神话故事中专门预告死亡的妖精,传说她因为总是为逝去的人哭泣,而眼睛红肿。
电影中,报丧女妖不仅是科尔姆要创作的曲子的名字,也是镇上打扮诡异的麦考密克太太。科尔姆说:我认为她们不再尖叫预示着死亡。她们只是坐下来观察,觉得很有趣。
报丧女妖也是科尔姆家滴答作响的时钟,似乎在提醒着科尔姆,每个人都无法逃离死亡,而死亡正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点逼近。
报丧女妖更是对岸惊心动魄的炮火声,虽然岛上的人对此习以为常,但这宛如丧钟的悲鸣却实实在在地预示着大批的人正在战争中死亡。
历史上,爱尔兰年爆发一年内战。这场内战只打了一年,可造成的负面后果,却是旷日持久的。直至多年后的今年,仍有人借机闹事。正像片尾一样,帕德里克甩下狠话,“我们的战争才刚刚开始”。
现实世界的战争,同样愚蠢、邪恶、毫无意义,如同伊尼舍林小岛上这场小型的人际冲突一样荒诞。
麦克唐纳在这部压抑的存在主义悲剧中,以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,呈现人的孤独与绝望,人与人之间的伤害与杀戮,直面现代人性的扭曲与荒芜。
虚构的伊尼舍林并不存在,而响彻小岛的报丧钟声却在人们的脑海中回荡了千年。
只是我们大多人,充耳不闻,装聋作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