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天,在文人墨客笔下的颜色是金灿灿的,意味着果实、收获和美好,然而,沈阳这一年的秋天却没给人带来这些感受,它很短暂,短得稍纵即逝。一场秋雨一场寒,还没来得及收起夏装的人们匆匆忙忙就换上了冬装,一切都来得让人措手不及,却又无可奈何。
铁西工人村的住宅楼,除了上个世纪50年代苏联援建的红砖楼以外,还有一种外观千篇一律低矮水泥罩面的灰楼,每层都有一条长长的走廊,每户门向北开,出门就是走廊,户型都不大,因为没有供暖和煤气,只好火炕上楼。现在看来那些房子简直就不是给人住的,但在当年这样的房子可是炙手可热,一般普通工人根本就住不进去,车间主任、技术骨干还得抓阄弄景的才能分到一套。
强子他爸是一家国营工厂的8级车工,技术大拿加上运气好才分得了这么一套两居室的房子。强子上世纪80年代初期接班进了工厂,那是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年代,强子小小年龄就成了工人阶级的一员,父母心满意足,强子本人更是得意洋洋。
到了结婚年龄,不少工友张罗给强子介绍对象,可是强子输在形象上,青春期虽然过去了,青春痘却永远留在了脸上,显得脏兮兮的好像从来没有洗过脸,一双小眼睛乍一看像个肚脐眼,有人背地里就给他取外号叫“肚脐眼”,强子知道后怒从心头起,按他的一贯作风,能动手的从来不吵吵,一拳打得工友鼻口穿血被送进了卫生所,强子则被送进了派出所。派出所所长是强子远房老叔,自作主张扣了强子半个月工资给被打的工友,权当赔礼道歉。所长老叔训斥强子道:为了个肚脐眼就值得打人啊?谁叫你长得像那个玩意?不耽误吃不耽误喝不耽误上班挣工资,肚脐眼有什么不好?
强子从小就嘴笨,自然辩论不过老叔所长,只是低着头,双手轮换着把自己的手指关节掰得咔咔响,一声不吭。事情就这样算是过去了。强子长得差脾气大从此出了名,再也没有人愿意给他介绍对象,强子心里虽然愤愤不平,表面上还硬装着不以为然,就这样稀里糊涂耽误到30多岁。
家里急得火上房一般,尤其是强子爸在家里一贯是八面威风,说一不二,这次下死令不许再耽误了,女方只要没有残疾就行。广泛发动亲戚朋友给强子介绍对象,很快就有了结果。
邻居介绍了一个家里落实政策刚刚回城的姑娘。姑娘父亲是右派,原来是大学教授,年因言获罪,戴了个右派帽子全家被下放到农村改造思想。到了农村,老教授思想非但没有改造过来,反而对农村现状忧愤不已,不长时间就患上了肝病。赤脚医生一方面医术不行,另一方面也不敢经常给右派看病,广大贫下中农尚且缺医少药呢,哪里还轮得上老右派?教授的病情日渐恶化,经常是左手捂着疼痛的肝区,右手写着申诉材料。材料越写越多,平反的希望却越来越渺茫。回城的时间也越拖越久。老教授病死故乡后,平反回城的事更没人管了。一直拖到所有右派全部平反了,连农村都没有地方安排右派家属了,姑娘和母亲才最后一批返回了沈阳。
姑娘和强子同岁,名叫小草。父亲给女儿取这个名字,是希望女儿像白居易笔下的“离离原上草”一样有着顽强的生命力,“野火烧不尽,春风吹又生”。老母亲却忧心忡忡,唯恐女儿命贱如草,一生苦难。女儿确实从出生就没过过好日子,因为是右派家里的“狗崽子”,童年孤苦,少年失祜,老大未嫁,一个女性前半生的所有坎坷全部集中在小草身上。如今虽说回城了,但是没有工作,没有亲友,唯有浑身是病的母亲,两人相依为命,共同在命运的漩涡中苦苦挣扎。
一听邻居来给小草介绍对象,对方还是根红苗正三代工人,老母亲忙不迭地就同意了。老太太唯恐自己命不长久,想在去世后女儿有个依靠,不再受人欺负。老母亲替女儿谋划未来:嫁给工人阶级的好处是,今后不用再看人白眼,受人欺负。
二人相亲见面后,小草的心凉了半截。不嫁吧,既辜负了老母亲殷殷希望,又没有生活来源,靠母女俩糊信封,只能勉强糊口。没个帮衬,什么时候才能为母亲治好病呢?父亲已经不在了,女儿还能不顾及唯一的母亲吗?暗自垂泪,一夜到天明,小草早早起床委托母亲通知介绍人,同意嫁给强子。母亲高高兴兴通知介绍人去了,小草坐在小板凳上糊着信封,灵巧的双手上下翻飞,像两只迷失方向的白蝴蝶。她已经镇定下来,眼里反倒没有了泪水,只是心里酸酸的憋闷上不来气。
强子第一眼就看上了小草,他没想到嫁不出去的老姑娘竟然这么年轻漂亮,更没想到这么漂亮的姑娘愿意嫁给自己。虽然姑娘没有工作,以后在厂子食堂找个工作是有可能的。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工作也没有关系,他强子自己可是铁饭碗,到月就发工资,小草糊点信封,做点手工贴补家用,日子当然过得去。
剩男剩女就这样迅速结婚了。
俩人婚后生了个女儿,尽管没有什么共同语言,日子就像预想的一样,还算过得去。小草婚后作为职工家属被安排在工人食堂,几千人的大食堂,光是记账收货就得一个整人,好在不用像车间工人一样倒班。小草白天上班,晚上回家抱着孩子,读着唐诗宋词,她希望孩子长大成为诗人、作家,把自己没有机会实现的梦想的实现了,用以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。
强子看到这一切很不以为然,经常不耐烦地呵斥道:”整天嘚波嘚波的有啥用?老娘们就白天把饭做好,晚上陪我睡觉就行了。”
小草既不回嘴,也不改变,依旧是给孩子念着:“唧唧复唧唧,木兰当户织,不闻机杼声,惟闻女叹息。”
强子一点也不懂更是懒得问:有吃有喝的,她究竟“叹息”什么?不过看在小草一再忍让的份上,强子也没有机会发难,双方还算和谐。
问题是从夫妻双双下岗开始的,强子也搞不清楚,好端端的一个国有企业怎么说黄就黄了?还好小草凭着能写会算的本医院出纳员的工作,又考了上岗资格证,3个月就转正成了正式员工,收入比在工厂食堂时还增加了。
强子讥讽小草“出息得够呛”,他自己下岗再就业却是一再碰壁。快40岁的人,在工厂干了20多年的车工,除了车工别的不会,找工作没人用,自己干点小买卖又吃不了那份苦,所以只能整天待在家里喝闷酒。喝多了就对小草横挑鼻子竖挑眼,有时一句话没说对强子就会暴跳如雷,尽管小草努力调整自己,不跟他顶撞,强子却总是骂骂咧咧,没完没了。他骂累了还要求小草给他道歉赔笑。
小草理解强子的失落感:他丑,他没有文化,他唯一自豪的工人阶级身份如今不但不能“领导一切”了,而且还下岗没了收入,一个大男人靠老婆微薄的工资养活,贫困如影随形,心情自然不会好。其实不醉酒时强子的对家庭是关照的,有点好吃的都留给孩子。他自己喝酒顶多就一盘花生米,为了节省煤气,他就生吃,还说生吃花生米养胃。他不让小草拎重物,家里的力气活都是强子一个人连搬带扛,他从来没让小草干过重活。
思量再三,小草瞄准机会,抓住强子心情好的时机,跟他讲道理,告诉他讲脏话骂人发泄情绪方式会给妻儿造成伤害,并叫他停止看电视上的血腥暴力片。每次沟通之后强子为自己的恶言恶语都会道歉,甚至跪地磕头如捣蒜加上自扇耳光。可是没过几天强子又故态复萌,依旧在家里摔摔打打,骂骂咧咧,经常吓得女儿呜呜哭,小草没有任何办法,唯有抱紧孩子叹气落泪。
这样的状况持续了半年。小草彻底绝望了。一旦养成了习惯,一切就变得自然而然了。小草再也不相信强子会改变。强子爸爸现在50多岁了还经常对他妈拳打脚踢,强子就和他爸一样,永远都没救了。准确地说,强子也是家暴的受害者,受原生家庭的影响,他从小目睹了父母的相处方式,父亲每有不如意就家暴母亲,他也耳濡目染,觉得这是一种很正常的夫妻相处的方式。
第一次家暴发生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。小草在单位忙了一天,上午跑银行,下午跑税务两趟,事情也没办好。下班时又下起了暴雨,公交车等了多半个小时也没到,公交站点的防雨棚形同虚设,看看身上单薄的衣服已经湿了,又担心家里的孩子,小草索性冒雨蹚水徒步往家里赶,5站地她顶风冒雨走了快两个小时,到家一看果然孩子还没吃上晚饭,像小狗一样忍饥挨饿后,趴在书桌上睡着了。强子依旧一个人在喝闷酒,电视上两个壮汉不知为什么正在打斗,声音震得人脑仁疼。小草顾不上沮丧和劳累,赶紧打开炉灶加一块蜂窝煤煮上挂面,一边换下滴水的衣服,一边叫醒孩子,娘俩匆匆吃了点面条就躺在床上紧紧抱在一起互相取暖。
正在小草似睡非睡,迷迷糊糊的时候,一身酒气,醉薰薰的强子脱了个精光爬在小草身上。小草被惊醒后心生烦恼,说了一句:“这也不能天天就干这点事呀,你有这精神头找点正事干,别天天喝成这样……”还没等小草说完,强子就骑在了小草身上,左右开弓一顿大嘴巴子,打得小草两眼冒金星,她哭着喊着,拼尽全力反抗着,但是无济于事,她越反抗,强子下手越狠,他一直认定拳头是解决所有问题的最后保障。小草已无力反抗时,强子也许是打累了,也许是必须要发泄野兽般的欲望,他开始动手扒开小草的睡衣睡裤。女儿被惊醒了,眼睁睁看着爸爸对妈妈施暴,孩子跟着妈妈一起放声大哭起来。强子顺手抓起床头烟灰缸砸向女儿,还一边吼着:“滚回你屋里去,再嚎连你一起打。”
女儿吓得赶紧躲到里间栅出的小屋内,压低声音抽泣着。小草已经意识到此时反抗只能带来更大的伤害,只好像死尸一样躺在那里,任由强子发泄。
第二天早晨雨过天晴,小草的心里却依旧阴雨连绵。强子酒醒后再次跪地道歉,狂扇自己耳光。说他自己可以为小草去死,但是不许告诉他人,家丑不可外扬。小草确实也没有人可以告诉,她只有白发老母亲,风烛残年,告诉她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,除了跟着担惊受怕,就是背地里泪水涟涟。
家暴只有零次和无数次的区别,就像专家说的,家暴必须止于第一次,否则就好像打开了潘多拉的匣子,家庭里将是洪水泛滥,灾难滔天。小草哪里懂得这种道理,原本出身不好从小就受尽欺凌,天性柔弱的她以为强子只是酒后无德,偶尔耍耍酒疯,没想到这只是噩梦的开始。在以后的日子中小草挨打变成了家常便饭,脚踹到身上,拳头砸到头上,有时打累了就用烟头烫小草的身体。强子似乎很享受虐待小草,在小草惨叫时他才亢奋,才更有雄性的存在感。小草下班后不得不回到家里,只能小心翼翼压缩自己的生存空间,尽量不惹着强子,她越来越害怕夜晚的到来。
小草以为可能是强子失去工作,下岗失落才这样暴虐,要是能找到一份工作也许就不会这样了。思来想去硬着头皮去求她单位的领导,想给强子争取一份工作,做什么都行,只要能正常上班,不在家里喝酒打人就烧高香了。
小草的工作单位是一家个医院,老板郝院长不仅医术高超,还通晓琴棋书画。一次院里年终会餐,席间搞了些小节目助兴,各部门都纷纷编排了或舞蹈或歌曲,唯有财务部全是老大姐,没有能歌善舞者,小草只好被赶鸭子上架。
站在舞台上的小草开始有些紧张,她灵机一动想起了父亲当年教给她,如今自己教给女儿背诵的一首《山鬼》,心里有了主意,迅速平静下来,气沉丹田,娓娓诵到:“若有人兮山之阿,被薜荔兮带女萝。既含睇兮又宜笑,子慕予兮善窈窕……”佶屈聱牙的古诗在小草口中仿佛有了生命,同事们不但听懂了几千年前山中神女的美丽故事,也被空灵凄婉的氛围所感染,跟着一会儿欢喜,一会儿惆怅。
台下掌声雷动时,小草才如梦方醒,她轻轻的挥手,缓步走下舞台,轻灵婉约仿佛就是山中神女。
美好可惜太匆匆,好像还没开始就结束了。回到座位上的小草马上跌落回现实中,会餐结束她必须马上回家,她害怕回家,害怕强子,害怕夜晚。
郝院长眼前一亮,他本人有很好的文学修养,他懂得小草演绎的《山鬼》代表着相当高的文学造诣。不禁感叹造化弄人,让这样一位诗情画意的美好女子天天跟一堆数字打交道,为一分钱差额跑银行去琐琐碎碎对账,真是暴殄天物。
小草听说院里有一位更夫有病不能上班了,就找郝院长推荐强子上岗。正是缺人之际,又能顺便解决员工困难,关键这个员工又是小草,郝院长毫不犹豫就通知保卫科就录用了强子。但见到强子第一面他脑子里就浮现两个字“猥琐”。那么美丽端庄知书达礼的女子怎么能嫁给强子这样的人呢?郝院长心中暗自嘀咕,正所谓好汉无好妻,赖汉娶花枝。
郝院长的夫人年纪轻轻得了帕金森综合症,手术不成功,已经卧床多年,出入ICU抢救是常事。大夫出身的郝院长深知夫人的病是不可逆了,就是耗时间,体能耗尽了,人也就走了。但毕竟与他共同生活这么多年,无论如何也不能做伤天害理的事。不过若是夫人真有那么一天故去,娶个小草这样有共同情趣的爱人也是不错。
郝院长突然被自己的胡思乱想吓了一跳,一个是人妻,尽管男人很猥琐,但还在一起过。一个是自己的老妻,尽管瘫痪在床但也离不得,白日梦做太离谱了。罗敷有夫,使君有妇,两人是没有机会的。真是人生长恨水长东,又有什么办法呢?
郝院长的老妻终于没抵过病魔的折磨故去了。郝院长正值壮年,丧偶一年有余,许多好友上门劝他续弦,但都被他婉言谢绝了。每当别人给他提亲时,他都自觉不自觉地想到小草,可是小草有家呀,他的道德水准不允许自己成为第三者,除非小草过得不好离婚,但是她过得究竟好不好呢?医院里风言风语传说强子经常打骂小草,但小草本人从来没说过这事,小草似乎从来没说过工作以外的事情。她是不善言谈吗?不可能!她的声音多么好听啊!这么好听的声音无论讲什么都应该是美好的,可是她为什么轻易不肯讲话呢?
兜兜转转,郝院长最后决定安排小草一次外地业务学习,然后自己也跟过去,创造机会探一探小草的想法。在本市人多嘴杂,到外地更安全一些,毕竟小草还有个猥琐的丈夫。
五月成都,鲜花盛开,郝院长以培养小草做会计的名义,让办公室给她报了一个在成都上课的短训班,同时自己告诉办公室买了去北京的机票,他到了北京并没住下,自己在机场买了一张去成都的机票,医院里不会有人知道他也去了成都。
郝院长是个低调行事的人,他不希望别人知道自己